向月
2020 年 1 月 25 日
向月
Alan Mackin 著
他突然醒來,怎麼也睡不著,就像快要睡著的人莫名其妙地被別人拍了一下那樣,消散了所有的睏意。
他明白,今夜又要睜眼度過了。
他走下床,踱到桌子旁邊,向那隻潔淨得如一塊寶石般的玻璃杯中倒了些水。然而他並沒有喝:其實他也並不渴,只是無意中生出了個倒水的念頭,就好似他平時總會萌生無數個奇怪的念頭一樣。音樂家嘛,總是需要一顆善於迸發靈感的大腦的。
他看到了那架鋼琴,是那架老舊卻與他終生相伴的雅馬哈三角鋼琴。他感謝他那智慧的大腦,讓現在的他與伴他多年的鋼琴再一次以即興演奏的方式完成心與心的溝通和融合。今夜月朗星稀,深邃而幽遠的深藍被月光映得微微發亮,這詩意的畫面同他詩意的旋律相得益彰。他雖年邁,但雙指依舊修長靈活,指尖彈出的,不只是深秋月夜的清朗,還有自己對月下孤獨的殘影的禮讚。
他怎麼會孤獨呢?他還有妻子站在琴旁輕輕聽這優雅的音符。他抬頭,發現他年輕貌美的妻子正閉著眼睛,嘴角帶著微笑,倚扶在鋼琴旁,一起欣賞他的深夜之作。他笑了:對啊,我怎麼會孤單呢;至少我還有我的妻子懂我。
他起身拉起妻子的手,妻子的手很是纖細,配上她苗條的身材和一雙動人的靚眼,整個人都富有屬於青年人的生命力和屬於貴族婦女的端莊穩重。
他們跳起了舞。他好似又回到了二十四歲那年,他在音樂節上對舞台上的她一見鍾情,那時的她只二十一歲。作為舞蹈隊的隊長,她自然是台上最為耀目的那一個。現在的他們就像剛剛相識時的那樣,她以輕快又不失優雅的舞步配合著他。
她一直都是他的音樂最忠實的聽眾,也是他的事業最忠誠的粉絲。可以說,他創作的源泉,很大程度上來自於妻子的支援。兩個人不僅在藝術上產生共鳴,更在心靈上心心相通。他們的舞步更是他們默契的最好證明。
那琴聲好似那月光一般,朦朦朧朧,若隱若現,卻又一直縈繞在他們身邊。他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那架鋼琴,忘記了那杯水。幸福的氛圍充斥著整個房間,他笑得那樣開心,似乎是三年來他笑得最開心的一次。
他捧著那張全家福呆傻地痴笑著。那位頭髮花白的女人,正是他已去世三年的妻子。
全家福中最上面那一位是他的女兒。女兒幾乎繼承了媽媽的全部優點;宛如年輕時的妻子——簡直是從一個模板中刻出來的。可是女兒似乎對他有好大偏見:她一直違背父親的意願,從小不願學習鋼琴,讀中學時也不願參加音樂社團,大學亦未考入父親期望的音樂學院。她這一代的年輕人被殘酷的現實折磨的好慘,即便每天早到公司,晚上加班到十點,也未必獲得老闆的賞識。但這條路是她自己的選擇,她只好硬著頭皮走下去。對於她的父親,她幾乎沒有向外人提及過,現在也很少同父親聯繫。
可是這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他的女兒又不能理解他。他看見自己的舞伴旋轉著舞步一點點離他而去,消失在月光沒有照耀到的那片黑色裡。他不得不承認,他又孤獨了。
是啊,他只是一個人。
他恍惚中又坐回到鋼琴前。這是一台老舊卻與他終生相伴的雅馬哈三角鋼琴。他還是好奇怪,剛剛明明在跳舞,為什麼琴聲還一直悠揚到現在。他順應著這悠揚,彈下去。
琴聲愈發愈大,情感愈演愈烈。他似乎要將這所有的遺憾與不幸、孤獨與惆悵,全部雜糅到指尖下的黑白中,一併贈遺給這清朗的月亮。他起伏,翻騰,揮舞的雙臂和他甩起的頭髮,構成了人類最原始的舞蹈。
「砰喇」⋯⋯
桌子上那隻潔淨得如一塊寶石般的玻璃杯被他劃落在地上,濺落的水光中,反射著月光的皎白,和他臉上淚痕的清亮。
屋子不大,除了桌子,只有一張病床。
還有他的全家福。
第二天上午,精神病院的某間診室裡,醫師對某位音樂家的女兒說:「出院時間可能還要再晚一些,昨晚值宿的護士發現他又打碎了一個玻璃杯。」
Alan Mackin